十万人闯海背后谁是大腕丨中国往事

年，乘船来到海南的闯海人图/《闯海人》黄一鸣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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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于静

来源：商业人物（ID：biz-ladrs）

迟福林伸出了“1”的手势。

海南全岛建立自由贸易（试验）区的消息发布后，央视采访了十几位处在改革开放前沿的经济特区干部群众，迟福林情绪最为复杂。

他是第一位从中央下派到海南工作的厅局级干部，甚至参与了海南筹备建省的工作，自年12月从北京来到海南后，迟福林在这里一待就是30年。此次海南建立自贸港，是他期盼了30年的“1”个海南梦。

迟福林含泪讲述海南改革

年4月13日，七届全国人大一次会议通过了《关于设立海南省的决定》《关于建立海南经济特区的决议》，同意把海南岛建设为我国最大的经济特区。海南从一个封闭半封闭的国防前哨，一举变成了改革开放的前沿和窗口。

海南建省的消息甫一传出，便以特区之“特”吸引了数十万年轻人从天南海北来到这里。闯关东、走西口、下南洋，他们与中国历史上著名的几次人口迁徙潮一样，有一个响亮的名字：“闯海人”。

迟福林刚到海南时在海南省政策研究室、省体制改革办担任负责人（两块牌子，一套人马）。体改办在迟福林的带领下做了很多探索，他们做的最多的一件事就是希望在中国体制的缓慢变革下，如何让海南先行一步。建省初期，海南缺电，大热天里，他和二十几个同事挤在一间四五十平米的办公室，一边扇着扇子一边工作，经常加班到凌晨一两点。

海南在全国率先提出的“发展市场经济”的口号也由迟福林和他的同事参与起草，自由、宽松的营商环境也成为吸引“闯海人”奔赴这里的原因。出口必谈发展，思考必想未来，迟福林见证了洋溢在每个“闯海人”脸上的热情：把报纸铺在地上当床铺，找两块砖头支个炉子煮面条，虽然条件艰苦，几乎什么都缺，就是不缺激情和梦想。

“闯海人”之中，有籍籍无名的平凡人，也有陡然攀上人生巅峰又倏忽坠落的匆匆过客，还有赚得人生第一桶金后走上事业巅峰的少数人。

迟福林有位同事冯仑，直到现在每次见到他，都会恭敬地喊一句“迟老板”。因为冯仑的存在，海南省政策研究室成为“万通六君子”的聚义厅。

壹

年4月26日，海南建省正式挂牌图/《闯海人》黄一鸣摄

海南建省，成为“闯海人”故事的开端。

年的冯仑是个长发飘飘的青年。与很多“闯海人”一样，穿着大裤衩、拖鞋，以及怀抱“大干一场”的野心和梦想，乘坐军用飞机来到海南。

他的主要工作是协助迟福林筹建海南改革发展研究所，迟福林是研究所所长，冯仑是常务副所长。虽说是公派下海，5万元、一辆车、一台电脑和一万台彩电批文是他的全部家当，海南省委让他们用倒批文的钱作为开办经费，于是，研究所的工作被分成三部分：搞研究、搞经营、办杂志。

冯仑此前是中央党校讲师，在中央党校见到易小迪后，拉他到海南研究所工作。

在吉林省宣传部工作的王功权是单位重点培养的后备干部，孩子刚出生，就利用在家照顾孩子的机会偷偷跑到海南，从广州到海口的大巴上，遇到了从成都一家国有企业辞职的刘军，两人一见如故，相约谁先找到工作，就“救”另一个人。

王功权首先在一家国营的秀港工业房地产公司找到工作，在没有电话的情况下好不容易找到刘军，将他招到公司。王启富是这里的办公室主任，后来跳槽到研究所。他告诉冯仑，自己的老板叫王功权，是个有理想有热血的青年，一定要介绍他们认识。

冯仑筹建研究所时，潘石屹也来到海南。

年7月，原本在原石油部管道局经济改革研究室工作的潘石屹抛弃了铁饭碗，在“蛇头”帮助下，花费50元，爬过深圳二线关铁丝网，来到深圳。

海南建省的消息传来后，潘石屹抑制不住自己内心的激动，带着在深圳积攒下的元，加入了闯海人的行列。小县城大小的海口，住满了大量求职者。25岁的潘石屹并没有明确的目标，只是相信凭着自己的一腔热血，可以找到属于自己的机会。

在一家砖厂做了一年多管理者后，潘石屹以每月元租金承包了砖厂，“建设中国最大经济特区”的诱惑，让海口成为巨大的房地产开发工地，潘石屹生意红火，每月可以赚两三万元。

时光行进到年8月，潘石屹回到起点。当地户籍人口少，海南经济启动后出现回落，潮涌般的人来了又离去，房子卖不出去，潘石屹的砖厂也难以为继，苦撑数月后，遣散工人，关门大吉，赚的钱也都赔光了。

年海南发展改革研究所解散，迟福林与冯仑就此分别。年，迟福林参与创建中改院，之后历任中改院常务副院长、执行院长、院长，此后20多年参与了几乎所有海南区域发展规划的研究制定。

冯仑则回到北京，投奔了当时的风云人物牟其中。王启富第一个跟了过来，因故离开秀港公司的王功权也在冯仑的介绍下，顶着光头来到北京。安顿好之后，王功权又把刘军拉来。“四兄弟”在牟其中的麾下聚齐，经常一起讨论人生。他们甚至想到了后来的创业，冯仑给公司起了名字：万通，路路通的意思。此时的易小迪留在海口开了一家印刷厂谋生，与重新加入失业大军的潘石屹相识。

年，栖身南德的四兄弟相继离开牟其中，再次回到海口，易小迪的印刷厂成为他们的落脚点。“五兄弟”按照“座有序，利无别”的水泊梁山模式开始创业，半年后，易小迪将潘石屹拉来一起干。

贰

在《伍继延口述：地产大佬们的海南往事》一文中，“六君子”的同事、朋友伍继延旁观了他们的性格：

因为关系甚密，我凭直觉给他们六个人取了外号。比如说冯仑，我给他起了外号叫“冯贤达”。在我的感觉里，他始终是个社会贤达。给王功权起的外号叫“王老财”，因为他是学管理的，有认死理的习惯，管理比较认真规范。当时来讲，我们还是不适应的，觉得他很抠门儿，是个老财。当然“王老财”不服气，问我他怎么是老财，潘石屹才是老财。我给潘石屹取了外号叫“伪君子”。为什么叫“伪君子”？因为潘石屹看起来是一个谦谦君子，但骨子里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商人，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不管是“冯贤达”还是“王老财”，后来在商业上都不如潘石屹这个“伪君子”。

易小迪的外号叫“好孩子”，他是个中规中矩的人，后来成了虔诚的佛教徒。王启富，有一个不太好听的名字叫“土包子”，土里土气。启富至今本色不改，偶尔还骑个自行车，游一游运河。

冯仑、易小迪、王功权、潘石屹

冯仑称，六兄弟是因为共同的理想、信念走到一起的，他们在年合写了一篇文章《披荆斩棘、共赴未来》，把他们的使命和价值观浓缩为“以天下为己任，以企业为本位，创造财富，完善自我”。

海南成为全国最大的经济特区后实行的“小政府，大社会”模式，有其他省市无法比拟的经济自由，除招商引资外，一个重要手段是盘活政府手中的土地，这也使得海南房地产异军突起。

很多人第一次听到“房地产开发”这个新名词。在冯仑的印象中，满大街都是买卖房产的公司，“一些从北京南下的人，靠政府背景拿到一块地，仅凭一纸批文就可以获利上千万元。”六人也“全凭感觉”般投身到这股热潮中。

万通发家的故事广为流传，他们先是向北京的朋友借了万元，然后用这些钱向银行贷了万元，通过炒几栋连体别墅，赚了一大笔。钱是靠冯仑说来的，卖别墅的则是潘石屹。他先找一位山西商人谈，后来又出现了一位内蒙古商人，冯仑说，潘石屹的销售才能在那会儿就显现了，他让两人轮番加价，成功卖出去了好几栋。

~年间，海南房地产界上演了无数一夜暴富的神话，万通资产迅速达到10亿元。

冯仑自小就有给中国牛人写信的习惯，报纸上每有先进事迹出现，他就给对方写信，尽管多数石沉大海，但他并不气馁，甚至把这一习惯带到了万通。

年初，万通刚刚组建时，冯仑就提出，列出中国的好公司，一一去拜访。他从王功权那里听到了王石的名字，“知识分子，做的特别规范”，两人便直奔王石的办公室。

当时王石已经创业十几年，听到他们热血、激情的想法后，建议他们想清楚六人合作的基础究竟是利益还是理想。冯仑相信是理想，王石未卜先知般，“你们将来早晚会碰到利益冲突。”后来万通出现危机时，冯仑才领悟了王石的话。

与海南房地产同时崛起的还有中关村的高科技企业，冯仑“学先进”的名单也出现了柳传志的名字。虽说万通当时一点名气都没有，柳传志还是非常认真地接待了他们。等到万通进入北京后，柳传志还向他们请教，“为什么你们这几个年轻人跑到海南一趟，房地产就折腾起来了？”

岂止是海南，年全中国都是一个造梦的年代，个人命运与时代命运紧紧捆绑在一起，很多人都在这时改写着自己的命运。这一年，成立四年的联想集团第一次对外招聘，刚从中科大毕业的杨元庆应聘成功，与他同时应聘成功的还有后来成为“联想敌人”，如今又在乐视危机中风起云涌的孙宏斌。武汉大学读书的雷军已经读完《硅谷之火》，“我们中国人能不能办一家世界级伟大的公司”的熊熊烈火开始在他心中燃烧。

BAT中，大学二年级放暑假回家的李彦宏则接受了锅炉工父亲的另类教导，“我们家有喜欢看书学习的传统，但却不见有人经商”，于是，这年暑假，李彦宏加入了在火车站卖冰棍的小贩中；马云刚刚从杭州师范学院毕业，分配到杭州电子工学院任英文及国际贸易讲师，他的不少学生后来成了阿里创业初期的员工；17岁的马化腾随家人从海南来到深圳已经4年，深圳创业者们具备的“敢试敢闯，不言放弃”的精神已在他年少的心中注入。

叁

闯海人之中，有一批浙商。

钟睒睒是《浙江日报》农业部的一名记者，在报纸上看到三个版面介绍海南建省的消息后，心头开始发热，怀揣在海南创办中国第一份私营报纸的理想，停薪留职，加入十万人才闯海南的热潮。

年7月1日星期六这天，海南省第一份国内公开发行的对开四版报纸诞生了。

创刊号头条报道了一篇题为《外商纷纷评论中国局势：开放经济受到全民支持》的文章，消息采集了香港首富李嘉诚、日资银行、英中贸协副会长等人的观点，印证了外商对中国局势的乐观分析。

报纸头版左下角的《敬告读者》浓缩了他的办报情怀：“在世界邮报之林中，中国第一张邮报——《太平洋邮报》，应亚太时代之运，乘中国开放之潮，破土而出！”

他还在头版底部刊登了一篇署名为“钟说”的文章，并且引用了领导人在年2月所说的这句话作为结尾，“如果能把海南岛的经济发展起来，那就是很大的胜利。”

不过，这份载入海南史册的报纸最终花光了钟睒睒带来的几万元积蓄，也没有让这份报纸登上太平洋的邮轮。

因为在《浙江日报》农业部的从业经历，钟睒睒随即利用之前的人脉，在海南种起了蘑菇，因气候不适，事业再次夭折。摆过地摊、卖过窗帘，直到年成为娃哈哈口服液的海南和广西代理商之后，钟睒睒的事业开始走上正轨，为娃哈哈在这两地的发展立下汗马功劳。

冯仑与五兄弟在海风中、椰树下和朋友侃大山吃大排档时，钟睒睒发现了新的商机。

“闯海人”大多奔波忙碌，常在路边摊解决饮食问题，因为结合了美味与滋补的特点，一种龟鳖煲制的养生汤很受欢迎，受此启发，年钟睒睒在海南创立了养生堂，通过超低温粉碎工艺制作龟鳖丸，90年代初是保健品的黄金年代，产品一经推出，反响极佳，也让钟睒睒顺利掘得第一桶金。

娃哈哈成为中国饮料市场老大后，钟睒睒也进入这一行业，年9月回到浙江，创立了新安江养生堂饮用水有限公司，即为农夫山泉的前身。

浙江省丽水市新华书店总经理黄巧灵是在一个报告会上听到的海南建省消息。心潮澎湃的他第二天就递交了辞职信，揣着元坐绿皮火车来到海南。

来到三亚天涯海角时，黄巧灵立即被这里的美景吸引了，他丢下背包，兴奋地跳进了大海里。当时这里基础设施还相当薄弱，市委班子提出要把旅游产业作为主导产业，这对黄巧灵来说无疑是个利好，他随即与七八个“闯海人”一起成立了天涯海角实业有限公司。

年，天涯海角首个度假村和海滨浴场正式开张，黄巧灵成为海南省首批旅游投资者。白天游玩，晚上体验竹竿舞、沙滩舞等海南特色文化，8角钱一张的门票，黄巧灵的“天涯海角”很轻松就可以实现月均收入千余甚至上万元。

自然灾害却成了他的天敌，一场突如其来的台风让景区基础设施损坏殆尽后，黄巧灵在90年代初离开海南，回到浙江创办了宋城集团，后来，这家公司发展为中国最大的民营旅游投资集团。没赚也没赔的他收获的第一桶金是难得的闯海经历：不留退路、坚韧不拔、克服一切困难往前冲。

还在复旦大学读书的郭广昌也感受到了这股热潮。暑假期间，他带领一群同学从上海一路骑行多公里到达海南。30年之后，郭广昌用“燃情岁月”描述当时的画面：“四处热火朝天，10万人才下海南，其中很多都是大学生，很多人就在椰子树下摆摊。可即便是卖椰子，他们的脸上也都充满着对未来的期望，那一张张朝气的脸让我印象太深刻。”海南之行也成为他下决心从商、投入改革开放洪流的一个重要契机。

李书福就没有这番运气了，海南，甚至成为这位“汽车狂人”最大的失败之地。

嗅到房地产热潮的李书福带着在老家做生意赚的几万元钱开始到海南炒房。他很少向人讲起在海南的两年做了什么项目，“几千万全赔了，人都回不来了”，这也给了他人生中最大的教训：做实业，才是自己唯一的出路。

李书福到海南的时间为年。

年初第二次“南巡讲话”后，在“胆子再大一点，步子再快一点”的鼓舞下，海南房地产热潮得到激发，全国各地资金争相涌入。年到年成为海南房地产的狂欢时期，这也是李书福在海南炒房的两年。

这座人口只有.8万人的海岛竟然出现了两万多家房地产公司。他们大多不是盖房开发，而是炒地皮、炒楼、挣差价。一位亲历者回忆，年海南地价只有三四十万元一亩，年涨到了万元以上，可是到了年，每亩地价竟然飙升到万元，“滨海大道上到处飘扬着五颜六色的地产广告，做生意打个电话就行，一块地倒手五六家，基本上每个人都能赚到钱。”

海南省委党校副校长廖逊回忆：“那时哪有什么开发商的概念，有人发现原来发财如此简单，成立一个公司，划一块地，拿这块地去银行贷款，盖个房子，一涨价就抛出去。”他主管的某个部门有一半人竟然辞职去搞房地产了。

冯仑称，这时候的海南“空气中弥漫着迷幻的气息。”

肆

海南建省，对于身为海南人的冼笃信来说，其实是一次回归。3年前，因为在海南买卖汽车狂潮中被人举报，冼笃信选择离开。

年第一次南巡时，海南被列入开放重点。当时海南还隶属于广东省，中央给海南下发了八个方面的优惠政策。冼笃信得知这一消息后，虽然不明白开放到底是什么意思，却意识到这肯定是个机会。

与他有同样感受的还有时任海南行政区党委副书记、公署主任雷宇。后者做出了疯狂的决定：倒卖汽车。倒卖一辆汽车赚上万元，雷宇变得兴奋起来，“进口0辆汽车转卖到内地，赚两个亿就够了”。这一决定最终让“海南热”演变为买卖免税汽车的“汽车热”。

嗅到商机的冼笃信立即成立琼山南联商贸总公司，轻而易举从这项生意中掘得第一桶金。这场汽车狂潮因给国家金融捅了大窟窿，年9月被国务院叫停，带头人雷宇也受到严厉处分。有数据统计，海南期间一共签了8.9万辆汽车的放行批文，对外订货7万多辆。

年下半年，从广播中听到海南建省的消息后，冼笃信从外地回来。他还记得海南建省时的亢奋。“闯海人”到海南的第一件事是来到海口公园附近的“三角地”，这里是外地人聚会、交流的中心，他们操着各种方言，拉着手风琴，在旁边一堵围墙上发布或寻找人才信息。

人才墙图/海南日报姜恩宇摄

冼笃信在海南成立了腾龙商贸公司。隔壁一家汕头国有公司从三亚获得了一个编号为“”的工程，成为三亚第一个房地产开发项目，冼笃信听说后，主动找到他们请求一起开发，获得25%股份，通过倒卖土地，又拉上银行做合作伙伴，冼笃信勉强凑足资金，赶上了海南房地产开发的头班车。

不久，冼笃信的热情就被浇了冷水。年海南房地产开发陷入低谷，岛内一片狼藉。大多数房地产公司决定停下来，汕头公司也准备退出“”项目，冼笃信却选择了逆流而上，冒险拿下了整个项目。

项目开工后，海南房地产回暖，接着就是第二次南巡讲话，海南地价瞬间翻了十几倍，冼笃信在这场豪赌中赢大了，他用“”项目赚的钱在海南四处拿地，一跃成为海南首富。海南商界开会时，他总是坐在第一排，他的身边总是跟着两种人，想卖地给他的以及想从他手中买地的。

冼笃信还当选为全国政协委员，年在全国开两会时，拿着“大哥大”遥控海南的生意。在冼笃信眼里，冯仑他们那时候根本排不上号。

庄氏集团董事长庄子通与冼笃信一样，在第一次海南热潮中通过买卖汽车实现资本原始积累，在这次地产热潮中，则选择了从事建材生意，垄断了海口60%的建材生意。与房地产赚快钱相比，他心有不甘，觉得自己是在挣辛苦钱。年成立了自己的房地产公司。

接下来，摸着石头过河带来的副作用开始显现，泡沫开始出现。这个让人一夜暴富的最好时代，几乎让人倾家荡产。

年底，冯仑和朋友聊天时得知，国家即将出台文件宏观调控，虽然没有预料到即将到来的后果，他还是坚定了离开海南的想法。年初，万通移师北京、上海等大城市。

这时候，时任人民银行海南分行行长的马蔚华找到冼笃信，告诉他目前20个省的银行资金吃紧，中央有可能收缩银根，让他有所准备。冼笃信却把这句警告当成了耳旁风。

不久，马蔚华的消息得到验证。年6月23日，时任国务院副总理的朱镕基发表讲话，宣布停止房地产公司上市、全面控制银行资金进入房地产业；次日，国务院发布《关于当前经济情况和加强宏观调控意见》，全国宏观经济调整启动。

长远来看，此次铁拳出击对于保证国家经济和金融安全都是好事，但对于炒地皮起家的企业来说无疑是重磅一击。中央下发文件后不久，马蔚华在一次海南商会座谈会上提醒大家，这次调控与以往不同，会很严，有地的赶快变现，拿钱在手。

这一次，冼笃信还是没听进去。接下来的一连串事件像多米诺骨牌，把他推向谷底。先是建设高档酒店被外商骗走万美金，后来因抹不开政府面子，没有论证的情况下在五指山投资的几千万项目打了水漂，再后来，北京市政府邀请他去北京投资，他却因个人喜好选择了名不见经传的衡阳。

回想起来，冼笃信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做出这些愚蠢的决定，意识到危机时已经为时已晚，破裂的泡沫几乎把他淹没。如果听了马蔚华的话，差不多能回笼十几个亿资金。

比起年狂飙41.5%的局面，年海南房地产增幅跌至11.3%，在年《福布斯》杂志首次进行中国富豪榜排名时，冼笃信仍以5亿元资产排在全国第四位，此时的冼笃信仍有回旋的余地。然而由于遭遇公司内部管理纷争，已经无人帮他刹车，也无人给他指路。正在筹建中的民生银行要拉冼笃信入股，因为资金不足，不想卖地，也难以从银行借贷，冼笃信最终放弃了让他翻身的最后机会。

与冼笃信不同，庄子通对宏观调控有所察觉，知道钱只能收进来，不能放出去，建材不敢多发货，房地产也出手较早，幸运地在地产泡沫到来之前撤离。

伍

大部分滞留海南的公司则倒闭、破产，有人跳楼、有人跳海，有人坐牢、有人流亡海外。

也有些人虽然成功脱离了海南泡沫，却在日后走向了自己的背面。年被评为海南十大房地产开发商的吴旭，从地产泡沫脱身后活跃在证券市场，后来成为证券市场著名庄股思达高科的庄家，几乎一夜之间，十几亿资产化为灰烬。

前吉林首富、股市隐形大鳄、泛亚系实际控制人范日旭，年从海南衣锦还乡，涉足资本市场。7年因涉嫌多项罪名被判10年，去年出狱的他感慨服刑就像孙悟空进了太上老君的炼丹炉，也许道观和寺院更适合自己，已经不期望东山再起。

迟福林回忆，年至年平均每年有上万家企业到海南注册登记，开办公司，宏观调控来到后，这些投资者们又纷纷看淡海南，急于出手，没了客户，再加上银行断血，年之后，每年又有上万家企业迁出，海南房地产市场全线萎缩。

这场海市蜃楼给海南留下的遗产为：多栋烂尾楼、公顷闲置土地和亿元积压资金，仅四大国有商业银行的坏账就高达亿元。

高楼林立中的一片土地图/《闯海人》黄一鸣摄

几乎每个烂尾楼都能牵扯出七八个官司，20多位债权人。一个叫做松雷大厦的项目可见当时的地产泡沫有多大。这个大厦炒卖17次都没有完工，之前16家炒家的钱也一直没到位，直到最后崩盘时最后一家将前16家告上法庭，每家凑些钱才勉强把大楼盖完。

金融业是海南地产的幕后推手，泡沫鼎盛时，他们的日子最为红火，泡沫破裂时，则成了最悲惨的奠基者。

房地产热潮中，海南全省33家信用社因出现大量不良资产陷入困境。年，5家实质破产的信用社被中国人民银行宣布关闭，另外28家并入海南发展银行。因为吸纳信用社后导致信用降低，这家成立于年的海南省第一家股份制商业银行各营业点出现挤兑，不能及时清偿到期债务，年6月宣布关闭，成为建国后第一家因支付危机关闭的省级商业银行。

鼎盛时，海南有21家信托类公司，其中80%的资金都投向了房地产，实业款项中又有80%资金间接投入了房地产。冯仑回忆，生意火爆时的他们总是隔着几米对外人谈话。可是到了泡沫破裂时，几乎所有信托公司的老总都被抓起来了，有的在监狱里病死了，有的逃跑了，有的至今还在监狱里。

海南证券准备杀出海南求生，年向人民银行提出增资扩股的申请，总行给他提出的附加条件是必须与大型国企港澳国际的子公司港澳信托合并。

这次合作最终因港澳国际董事长李耀祺的反对而终止。年中央部署另外一家央企接手港澳信托，查账过程中却曝出公司亏损33.2亿元，李耀祺鲸吞数千万元资产，被国家判处死刑。不仅合作伙伴，包括迟福林都对李十分痛心，他在主管股份制改革时曾给李批过5个公司，“他有才干，但把摊子铺的太大，不可收拾。”

这场几乎全军皆没的生死剧，写满了悲壮。

尤其为这份悲壮增添注脚的是一位叫做李成儒的演员，他曾一度是京城呼风唤雨的生意人，因为投资外汇赔了钱，以及亲历许多在海南搞房地产跳楼死了的例子，几乎本色出演了电影《大腕》中搞房地产搞成精神病人的疯子。

电影中，这张长镜头聚焦下的“大嘴巴”成为剧中亮点，无不映照世态炎凉，让人哑然：

“业主一进门，甭管有事没事都得跟人家说：‘MayIhlpyouSir?’一口地道的英国伦敦腔，倍有面子。社区里再建一所贵族学校，教材用哈佛的，一年光学费就得几万美金。再建一所美国诊所，二十四小时候诊。就是一个字——贵……什么叫成功人士你知道吗？成功人士就是，买什么东西都买最贵的，不买最好的。所以，我们做房地产的口号就是：不求最好，但求最贵！”

陆

人们也在反思，为什么海南会出现这么多问题？是天时不济、地利缺乏，还是人和缺陷。海南简称“琼”，可它究竟是“穷”，还是美玉？

曾经在深圳任职，后来担任海南省第一任省长的梁湘将深圳和海南做过比较，深圳如同一张白纸，可以在上面画出最新最美的图案，海南却是一张比深圳大得多的，已经被画过多次、改过多次的旧纸，要在上面重新作画，不知道比深圳难多少倍。

霍英东深有体会。

这位在香港、澳门商界中有很高威望、知名度，并且与国际体育组织以及大陆政府保持良好关系的商人唯独在海南吃了土，碰了壁。这位给自己的人生打一百多分的商人一直很苦恼，想不通，“我去大陆做一百件事，九十九件做得好，只有海南一件做不好，怎样解释？是海南的问题，还是我的问题？”

早在年春节，国务院就有一位领导给霍英东打电话，中央有意发展海南，希望他带个头，2月，霍英东到访亚龙湾，初步签订合作开发亚龙湾的意向书，并要了一些地皮，海南项目最终成为他商业史上最耿耿于怀的事情之一。3年后，项目因政策原因遭遇第一次波折，即将开土动工时，突然被叫停。

鉴于合同年久失效，年，他与海南旅游总公司签订了一份新的开发协议书，内容与之前相同，投资额翻倍。尽管如此，开发工作依旧处于冬眠状态。年，南巡讲话后，亚龙湾地价直线上升，由之前的每平方米5元涨到元，这块处女地最终成了人人争抢的肥肉。

在三亚市的策划下，海南旅游总公司、中国光大国际信托等6家公司协议成立海南亚龙湾开发股份有限公司，新公司的成立，让霍英东独自及全面开发亚龙湾的美梦成空。海南旅游总公司在没有征求霍英东意见的情况下，将合作项目的股权转移至三亚市政府，再由政府转到新公司。

霍英东后来自述：“海南是个非常复杂的地方，因为一些历史原因，当地人与外地人存在隔阂。外地干部一定要与当地人员协调、配合，否则寸步难行。生意佬最怕这些，无所适从。中央、省、地方，个个都想帮海南，但人事复杂，几次碰到问题。先是治理整顿，领导变来变去，后来是‘地产热’，个个都想炒地皮。”

亚龙湾的开发喧喧嚷嚷了多年，仍然没有太大进展，除了上述原因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资金使用不当。霍英东提到，约在年底年初，亚龙湾开发股份公司发行内部股票，集资数亿元，但实际上用于亚龙湾开发的股金并不多，大量资金被人挪用到外地炒地产，至今股民还不知道到哪里算账。

海南的泡沫已然让这位在香港楼市发展初期“数钱数到害怕”的霍英东感到恐怖，“很多事情我不知道，我只有两条：按工程进度给钱，协助他们开发，我们不能炒地皮，说什么把地价炒到几十倍，这怎么行呢！我并不讲钱，从不讲利益。如果为了开发海南，那大家同心协力做嘛！拿钱到别处炒地皮，亏了本，你怎样解释？”

年，海南方面再次修改合同，将之前的地价提升至人民币一百万元，相当于原议价每平方米5元的三百一十倍。这种漫天要价的做法固然受“地产热”影响，但海南方面有失诚意与信义的行为，让霍英东非常遗憾。

整整6年，风风雨雨，是是非非，他心心念念的项目仍然没有任何实质进展，霍英东对海南亚龙湾项目意兴阑珊，逐渐从那里淡出，将主要财力转移到广东南沙岛的开发上。

柒

金典集团董事长张宝全也记得亚龙湾的故事。

年北京电影学院毕业后，张宝全为了挣到当导演的钱来到海南。刚到海南不久，国务院就批准在海南建立国家级旅游度假区——亚龙湾国家旅游度假区，政策利好下，他看到了涌动在这片土地上的地产热潮。

当时，他只听说过冯仑的故事，对王石、潘石屹并没有耳闻。年底到年中旬的半年时间里，看到周围的人拿地，一天涨一个价，胆子越来越大，最终所有财富瞬间化为乌有。数千家开发商捐款逃离，遗留下大片荒地和遍地烂尾楼。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从事房地产生意的张宝全因为手上没有钱，投资也很谨慎，很幸运地撤离出来。这段炒地皮的经历对他触动很大，以至于影响到他后来的做事风格：保守，不敢冒进。

海南最多的时候有两万多家企业，成了民营企业家中一个重要的分支。在冯仑眼中，他们都是全国各地最失意、最不安分又最有梦想的人，他们身上有优点，一不承认历史，二不相信眼泪，心理承受能力强，江湖味儿重，却也把江湖气息带到企业中，犯着一些低级错误。不过，经历过泡沫经济的打击，他们之中的生还者后来大多在风险控制方面做的比较好。

年，建省之初十万人才过海峡图/《闯海人》黄一鸣摄

有人把海南比喻成市场经济的黄埔军校，从这里毕业的商人最后都成了一把好手。经历过淘金热的洗礼，海南在房地产界、证券界培养了一批精英。新希望刘永好、华远地产任志强、北京棕榈泉曾伟都曾在海南开办过公司。

“五道口金融学院（中国人民银行研究生部）”毕业的张志平在年10月创办了海南证券。作为海南省唯一的专业证券商，海南证券公司承担了大部分股份制公司的上市推荐和股票销售业务。年，当其他省份对股份制争论不休时，海南证券就包装了“琼”字头5家上市公司中的4家。

中国人民银行总行金融研究所毕业后的戴志康工作两年后来到海南，在张志平的帮助下，年以海南省证券公司基金部经理的身份创办了中国第一家公募基金公司——富岛基金。第一笔资金0万元就让他在投资金融界声名鹊起，同年9月，戴志康创办了上海证大资产管理公司，主要从事金融投资。

虽然没有逃脱房地产泡沫，年的房地产宏观调控如同当头一棒，让戴志康赔光了本金，还倒贴了万元，但他并没有在金融证券领域逗留，离开海南后，将投资重点转移到房地产领域，以“中国私募教父”、“上海地王”的身份回归时，他的故事已不属于海南。

一度活跃在影坛的导演蒋晓松则选择了人生中的另一条路。

蒋晓松，著名导演蒋君超和电影演员白杨之子，年来到海南，见过他的人称，蒋晓松看上去并不像是个老板，而是位画画的，整天穿着带褶皱的短袖和大裤衩到海边看水。

沙滩、椰树、白云，万泉河入口处的小渔村博鳌进入他的视野。出于艺术魅力的考虑，蒋晓松在这里圈了亩地，希望将其打造成度假区。对博鳌感兴趣的也不只蒋晓松一人，时下，有多达32家开发商几乎同时涌进博鳌。年，在海南房地产热的尾巴上，蒋晓松拿到了批文。

海南地产降温后，博鳌大部分项目撤资，蒋晓松却留了下来，将开发面积扩大到41.8平方公里，经过三四年的蛰伏后，度假村年破土动工。又是一个一波三折的项目，一年后，亚洲金融危机爆发，合作伙伴退出，最困难时，蒋晓松不得不把汽车卖掉，但舍不得卖地。

亚洲首个全岛型林克斯式高尔夫球场在博鳌建成后，蒋晓松以个人名义邀请日本前首相细川护熙夫妇和澳大利亚前总理霍克夫妇作为首批贵宾为球场开杆。

亚洲金融危机让他们意识到搭建交流平台的重要性。细川护熙说，博鳌可以借鉴瑞士达沃斯论坛，搞一个博鳌亚洲论坛。在细川护熙、霍克等人的提议下，26国共同发起成立博鳌亚洲论坛的构想成熟。后来，在中国入世谈判首席谈判代表、前外经贸部副部长龙永图的推动下，博鳌论坛逐渐发展成一个具有政府和海外背景的非官方国际组织。

在这里，中国企业家与全球企业家有了一个同台交流的平台。第一届博鳌论坛上，许多“闯海者”们再一次在相识的地方相聚。

赶在泡沫之前撤出的冯仑心有余悸，他对这里感情复杂，海南让他学到了很多市场经济的运作规则，这些规则也影响到万通的运营，要稳健、要守正出奇。

尽管万通后来遇到许多危机，合伙人之间也出现裂痕，经历过谁也说服不了谁的痛楚，他们最终“以江湖方式进入，以商业方式退出”的探索，成为中国商业史中的一段佳话。

冯仑继承了万通，易小迪是北京阳光置业集团有限公司总经理，王功权为鼎辉投资公司总裁，潘石屹则与妻子张欣创办了SOHO中国，王启富和刘军也在商业领域中各有建树。他们都尊重那段历史，合伙人之间也一直保持往来。

那些必须要牺牲的人和机构早已为那段风云激荡的岁月写好结局。

30年之后，海南的故事又将如何开始？

核心参考资料：

中国周刊：海南往事

中国企业家：海南往事

冯仑：野蛮生长

时局的生意：霍英东自述

海南日报：我与海南30年30人

黄一鸣：闯海人（摄影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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